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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八绝的当代传承 “老祖宗的手艺,不能弄丢了”

时间:2022-07-26 08:19:21 来源:新京报

7月19日,北京石景山模式口大街的燕京八绝博物馆展厅内,摆放着金漆镶嵌百宝嵌花鸟捧盒、花丝镶嵌繁花手包、雕漆寿桃捧盒、牙雕十八学士、京绣龙袍等精美的非遗工艺品。展厅后面的大师工作室内,北京市三级工艺美术雕漆大师海燕正在制作一把客户定制的“雕漆龙椅”。

清朝内务府造办处下设作坊,形成了“京作”特色的宫廷艺术。清王朝灭亡后,宫廷手工艺人流入民间,逐渐形成了玉雕、景泰蓝、牙雕、雕漆、金漆镶嵌、花丝镶嵌、宫毯、京绣八大传统手工技艺,被誉为“燕京八绝”。目前,“燕京八绝”全部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传统技艺在与时俱进。过去只用于制作“皇家”用品的燕京八绝,如今创新制作出了具有时代感的工艺品。同时,缺少传承人也是不可回避的问题。燕京八绝博物馆馆长柏群希望将非遗工艺的价格降下来,普惠大众,取得收益,从而反哺传统非遗技艺,“必须要让手艺人吃得上饭。”仍在坚守的燕京八绝传承人们眼下思考的,是如何创新,让这些非遗工艺走进寻常百姓家,让优秀的传统工艺传承下去。

“皇家”工艺

36岁的海燕将设计好的龙纹图在画纸上描黄——一种稀释后的黄色粉末,用于将设计好的图案从图纸上转印到漆胎上,之后通过描白确定图案,再进行雕刻。

海燕介绍说,纹样的设计参考了乾隆时期的作品,但对龙的形态略有改动。乾隆时期的龙脸短、爪子直,新设计的龙略微改动后,看起来更加飘逸。

资料显示,在古代,雕漆很难在民间完成,其制作大致分为八大工序,七十余道小工序。仅所用“漆”的制作而言,需要将从树上采集到的大漆,加入一定比例的熟桐油,调和为“油漆”,然后通过“光漆”工序,一层层地刷漆。

海燕正在使用的漆胎,厚70毫米,需要刷140道,每刷一道需要等待1-2天,等前一层的漆干了,才能再刷下一层。仅底板的制作,就需要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刷漆的环境需要温度在25℃-30℃、湿度在80%-85%之间,“现在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在做这个,年轻人很少。”

雕漆又称剔红,根据学者考证,清乾隆皇帝对雕漆情有独钟。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漆器中,有海水游龙纹的桶形盒子,有刻着水仙、桂花、梅花、菊花和兰花图案的笔筒,而刻有乾隆御制诗的明朝雕漆就有数十件。他题写的《咏永乐漆盒》赞道,“果园佳制剔朱红,蔗段尤珍人物工……三百年来此完璧,文房抚古念何穷?”

而乾隆的雕漆宝座——清剔红龙纹宝座,现藏于英国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美术馆。

距离海燕所在工作室不远的另一间屋子里,36岁的北京市三级工艺美术金漆镶嵌大师侯雪,正在制作一个柜子的柜门。他使用的是金漆镶嵌髹饰技艺中的“平金开黑”工艺——将金箔贴在漆物之上。

“刷过漆的地方是有黏性的,中国古人讲如胶似漆,漆和胶是一样的,是一种黏合材料。”侯雪说,“平金”要贴得平整光滑,“开黑”则是以黑漆为墨,画出纹理,然后“晕染”,营造光影感,使得整幅画立体有层次。

侯雪的工作室里有一个已经成型的柜子。黑色的柜身上,黑金交替,使得远山叠叠,楼宇隐现,庄严大气,苍劲古朴。

金漆镶嵌髹饰技艺,是以木胎成型、髹漆,然后在漆底上运用镶嵌、雕填、彩填、堆古罩漆、刻灰、平金、断纹、刻漆、金银、罩漆等装饰技法。

这一技法同样用于制作古时皇帝的椅子。故宫博物院太和殿(俗称金銮殿)内,游客隔着门前栏杆透过殿内昏暗的光线看不真切的龙椅,就是用金漆镶嵌工艺制成。同样使用此工艺的,还有悬挂于乾清宫的“正大光明”牌匾。

2014年,侯雪到故宫修文物,发现宫里所用的床、书案、画案、梳妆盒等,“有很多用的都是金漆镶嵌技术。”

海燕和侯雪的工作室和燕京八绝博物馆一起,坐落在北京石景山区模式口大街的承恩寺内。古寺的大雄宝殿是博物馆的展厅,放置着京绣龙袍、宫毯《花坛》、仿清宫景泰蓝《万寿无疆》碗、牙雕《轻舟雅趣》摆件、金漆镶嵌百宝嵌花鸟捧盒、雕漆寿桃捧盒等非遗工艺美术品。

主展厅向北,古寺法堂和多间厢房是燕京八绝的主题展厅,黄花梨的桌子上摆放着花丝镶嵌的工艺精品,金丝楠木的柜子上摆放着景泰蓝。这些工艺精品没有被放在玻璃罩中,而是静置在桌子上,游客可以近距离观赏。

此外,游客还可以到海燕、侯雪的工作室中,听他们讲解非遗工艺的制作过程。“我们希望人们可以近距离感受国粹,了解这种文化、技艺,未来还计划让游客能自己体验制作。”北京燕京八绝博物馆馆长柏群说。

“不能让技艺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失传”

7月21日,北京市一级工艺美术大师胡昕正在用金漆镶嵌里的“金髹淡彩”工艺,绘制一扇《海屋添筹》的屏风。她和学徒一起,已经绘制了半年,大体已经画完了,还需要将山石、楼宇的细节补充完善。

“海屋添筹”古时用于祝人长寿。宋朝以后,人们常用山海、楼阁、仙鹤、老翁构成“海屋添筹”主题画。

“金漆镶嵌的传承至少断了2-3代。”胡昕今年已经65岁了,按照她的理解,在她后面应该有五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传承人。但现在,在她下面只有一批二三十岁的传承人,而她还在带学徒。

胡昕的听力下降了,做工时还需要戴上眼镜。身材瘦小的她,不能像旁边的学徒一样坐着画,只能站着,弯腰伏在案上,一手拿着画笔,一手拿着颜料,描绘山水。

胡昕在本世纪初便已退休。2010年,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成立大师工作室,她又被返聘回来,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北京市一级工艺美术大师、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已故董事长柏德元生前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后继乏人是他最大的担忧。据他回忆,当时厂里很多技艺精湛的师傅已经步入暮年,年轻人却寥寥无几。厂里只能采取退休返聘的办法,让身怀绝技的老师傅退休以后继续留在岗位上,传承技艺,培养年轻人。

据新京报记者了解,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市陆续恢复了多家“燕京八绝”作坊,后来归并成为北京金漆镶嵌厂、北京珐琅厂等工艺品厂。胡昕记得,那时候做屏风、桌子,也做电视柜,主要是出口“赚外汇”,厂里最多的时候有两千多名职工。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外贸环境发生变化,订单骤减。当时柏德元刚刚出任北京金漆镶嵌厂厂长,他此前接受采访时回忆,当时工厂的全部资产只有5300万元,而负债高达4700万元。全厂800多名员工,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企业濒临破产,手工艺人大量流失。

1997年,北京金漆镶嵌厂决定,以明清古典实木家具为突破口,开发出既有现代气息又有古典风韵的系列产品。次年,北京金漆镶嵌厂终于从生死边缘爬了回来。柏德元说,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深刻认识到,除了要让企业良性发展下去,更重要的是让金漆镶嵌这门技艺传承下去,“不能让漆艺文化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失传。”

后来,北京金漆镶嵌厂又改制为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

上个世纪,同样以出口外贸为主的雕漆行业,则走上了另外一条发展道路。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雕漆技艺传承人李志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2003年,北京雕漆工厂破产,传承人流失。目前,雕漆多以大师工作室的形式存在。“现在北京直接从事雕漆工艺的,人数超过10人的工作室仅5家左右。”据他估算,目前雕漆行业从业者不足百人。

中国特级工艺美术大师、景泰蓝大师张同禄在一篇口述文章中回忆,他曾担任北京工艺美术厂技术副厂长,该厂以生产景泰蓝、玉石雕刻、象牙雕刻、雕漆、花丝镶嵌等手工艺品为主。2001年,北京工艺美术厂申请破产,他和厂里的1500多名职工一起下岗,赋闲在家。后来,为了传承景泰蓝技术,张同禄带着原来的几十位同行成立了景泰蓝工作室。

海燕在十几年前毕业于北京工艺美术学校,学的是漆艺。当时学校里有两个大师工作室,一个是景泰蓝,另一个就是雕漆,她和大她一届的师兄刘楠选择了后者。毕业以后,她和刘楠在各个大师工作室之间徘徊,通过这种方式学习不同的雕漆技术,“有的大师擅长刻山水,有的擅长人物。”

探索新的培养模式

在胡昕画案的另一侧,2000年出生的丁少琪正在给另一扇屏风上的桃花勾线,“细化一下”。

目前她在北京市工艺美术高级技工学校就读,学习的第六年来到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实习。现在她已经可以独立负责一些画作,屏风背面的诗和左右两边的山水都是由她绘制的。

在学校的第一年,丁少琪学习绘画基础,第二年才选专业,“很多专业,比如雕漆、玉雕、花丝、金漆。我当时什么也不懂,感觉漆器好看,就选了这个专业。”

“老师掰开了、揉碎了,把这些工艺一步一步教给我们,包括怎么调灰、怎么刷漆,就连洗刷子都有特定的流程。”半年后,丁少琪自己做出了一个小茶叶罐。

北京市工艺美术高级技工学校始建于1980年。副校长刘金芳回忆,学校建校之初开设了一些非遗专业,但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因为招生等原因停了。

2012年,刚刚上任的校长孟繁民发现,当时学校以现代工艺美术专业为主,传统技艺教学少之又少。

他决定以玉雕专业为突破口,邀请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玉雕技艺传承人王希伟进入学校,开展教学及实习实训,“无论从技术水平还是市场反馈看,玉雕专业都相对成熟,人才断档又尤为严重。”2019年,孟繁民在接受采访时如此表示。

此后,学校又陆续恢复了雕漆、景泰蓝、花丝镶嵌、金漆镶嵌、宫毯等专业,采用在学校建立大师工作室、校企共同办学等方式。

但职业学校教育依然存在一些问题。丁少琪刚刚分班时,班上有14名学生,到了第六年,只剩下5名同学,现在仅有两人在从事金漆镶嵌工艺。

“技工院校学生的学历社会认可度还是比较低,学生的工资待遇普遍偏低。”刘金芳说,十年来,他们一直在积极地探索,通过双师引领、项目支撑等方式,希望可以激发学生对非遗技艺的兴趣。

侯雪在2009年从北方工业大学艺术设计专业毕业后,本想去应聘杂志社的插画工作,但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柏群。柏群带着他到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转了一圈,厂房里摆放着龙椅、镶满宝石的屏风,“好看”,他被吸引,从此留了下来。

侯雪记得,自己入行时,北京市已经没有学校开设金漆镶嵌专业,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开始从社会上招聘美术相关专业的学生做学徒。之后的几年,陆陆续续招聘了二三十人,但是有的坚持三四年,有的不到一年就走了。

侯雪刚进入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做学徒时,“光打线就打了一年”,拿着颜料在柜子边上画白线。

行业也在不断探索新的培养模式,“之前是师傅教教我吧,现在是徒弟你学吧。”

坚守者

2013年4月,“平安故宫”工程获得国务院批准通过,多家非遗传承单位和工艺美术大师受邀“进宫”修宝,年轻的侯雪跟着金漆镶嵌的大师一起进了故宫。

他记得,库房内四五百年前的漆器,擦掉油泥层,依然金光闪闪,“它有一种特殊的美,只有用心制作的工艺,才能承载时光,承载人的记忆。”

那时候要修一个马车,车底烂了一个窟窿,席子面要织补,当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返聘的老师傅有编织的手艺。马车高1.5米左右,坐在椅子上够不着,站在椅子上又要弯着腰,老师傅就跪在椅子上,咬着牙,把席子给织好了。

“我觉得这就是匠人精神。工艺讲究传承,故宫里的那些东西是我们祖师爷做的,几百年后,我们能修,而且能修得很好,是对祖师爷的一种告慰,这是中华文化的传承,也是我们匠人的传承。几千年的技术,一辈一辈传下去,不能说到了我们这辈给弄绝了。”

做工艺,讲究心静。每天从早上八点,一直到下午五点,海燕就待在古寺最里面的厢房里。

她本就喜静,远离门外街区的嘈杂,心思都在手里的工艺上。龙椅的椅背文案,描黄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描白要更仔细些,需要四天,然后还要再花上几个月的时间雕刻,这还没有算上前期的画图设计,以及之后的烤制、打磨、抛光、上蜡。

当初选择雕漆,海燕是被“老物件的魅力”所吸引,做得久了,也就没想过离开,“雕漆是中国独有的技艺,老祖宗的手艺,雕制出来的东西耐酸、耐碱、耐腐蚀,这是它独特的地方。”

今年48岁的柏群本来在一家媒体工作。2003年,柏群的父亲柏德元问他,“你是在媒体单位继续干,还是归队做传承人?”柏德元希望他用宣传知识,将非遗技艺推广出去。

柏群说自己在北京金漆镶嵌厂看着各种非遗工艺长大,“从小觉得这东西很神奇,很壮观、精致。”最终,他决定“归队”。

2010年,柏群找到各家工艺的“传二代”,聚在一起商量,是否可以将散落各处的非遗技艺融为一体,形成规模化平台。“团结在一块,一定比每个人单打独斗要好很多,这样影响力可能提升得更快。”

2010年,北京燕京八绝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成立。这一年,北京燕京八绝艺术馆落户承恩寺。2020年,北京燕京八绝艺术馆升级为北京燕京八绝博物馆,并于2021年7月正式向公众开放。

“飞入寻常百姓家”

7月21日,海燕已经完成了龙椅靠背的描黄和描白工作,她拿起旁边的一颗漆制的红珠,用描白的笔在上面写着“寿”字,中国传统的团寿纹。

一旁的师兄刘楠正在雕刻,刘楠面前的漆盒里摆了二三十个已经刻好的珠子。即使是这些小珠子,也走完了雕漆技艺的所有流程:内核是木质的,外刷60道漆——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是描白、雕刻、在恒温的烤箱中烤半个月,最后再打磨、抛光、上蜡。

“如果你在一些旅游景点看到卖雕漆产品的,一定要小心,很可能是假的。”有顾客找海燕买雕漆,问她价格怎么和旅游景点卖的差那么多,海燕解释说。

制作这样的小珠子是刘楠这几天主要的工作,“这个不足两百块钱,销量最好。”

父亲柏德元去世后,柏群出任北京金漆镶嵌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他不避讳谈论流量、打造文化产业、品牌知名度。近几年,燕京八绝博物馆相继推出了文创产品:批量生产印有九龙壁图样的冰箱贴,2022年北京冬奥会期间推出了燕京八绝冰雪原创手表,手工制作的小台灯、首饰盒等现代产品。“这样价格可以降下来,普惠大众,取得收益,反哺传统非遗技艺,必须要让手艺人吃得上饭,打造自己的品牌。”

谈论起这些事情,胡昕则想了想说,“还是得有点传统元素,不能都是抽象的,传统的得有,现在的也得有,传统跟现在结合的也得有。”

胡昕想起自己刚刚进厂时,老师傅是学徒制出身,画的都是传统的样式。他们这群年轻人去了之后,将在学校学习的写生的方法融入技艺中,很受客户喜爱,“那时候我们是年轻人,相比于我们的师傅,我们就是在搞创新。现在我成了师傅,搞创新要靠他们年轻一代了。肯定是要符合时代的要求。”

柏群希望打造燕京八绝品牌,“原汁原味最极致的工艺品要有,普惠的产品也要有”。早些年,他们带着非遗工艺品去国外展览,人们围着《金漆镶嵌百宝嵌花鸟捧盒》赞赏、惊叹,“这是一种文化自信”,在他看来,中国的大国工匠应该走向世界。

部分资料参考:

柏德元口述,王延娜整理《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史—金漆镶嵌髹饰技艺》

李一之编著《雕漆》

北京工美集团编《北京工美人物丛书(第一辑)足迹》

新京报记者 陈亚杰 【编辑:刘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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